日本《Photo Asahi》钱海峰:绿皮火车

2024-01-20 05:10:00 业界资讯

  郭允是朝日新闻的摄影记者,奋战媒体数十年,去年荣退,现行走于日本和中国之间。郭先生是郭沫若的孙子,虽然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在日本工作和生活,但是对中日文化的推动、推广,他保持一贯的热心肠。

  2021年11月8日晚,郭先生在微信上说:“许兄,有事要商量,朝日新闻有一个民间摄影组织,叫做全日本摄影联盟,在它的内部定期刊物上,打算介绍中国六名摄影家,图文并茂。以下是他们发给我的旨意。这事请你协助。”

  我理解,日方希望连载“跨越国境 感受照片”这一主题,以迎接日中邦交正常化50周年。朝日新闻机构下的这一摄影组织,以连载为契机,感触中国摄影家的作品和语言,异文化的视点、目光,祝愿摄影爱好者在这中间每一个人因此而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,增进两国人民的文化交流、相互理解与关心……

  郭允先生本是摄影记者,职业的原因,更使得他长期关注国内动向,并注重真实的生活中发生的当下。对中国摄影现状知道,对于所选摄影师,我和郭先生均为职业记者的方面出发,框定的摄影师范畴或长期或独特地反映某一社会事件或现象,由此,我们从中国地域出发拟定一份包含东西南北中十多人的摄影师名单,最后由其与日方商定拍板钦定了六位摄影师。因人数所限,很多优秀的摄影师不得不忍痛割爱。

  值得一提的是,在组稿阶段,日方全日本摄影联合会工作人员池永牧子,以及翻译大梧美代子(NHK里的干部)和三木润子之职业化、专业化程度之高之精细令我肃然起敬。有时遇到一个大概率最终不可能会出现在稿件中的边缘信息,她们也会问三问四,直至弄清为止。对于此,郭允先生,有时笑而不语,有时也会奋起严厉批评当下国内一些同行的做派——敷衍了事,不配做记者。

  池永牧子女士介绍,全日本摄影联盟是由朝日新闻组织的,已具有95年历史的摄影爱好者的团体。会报刊物是双月刊——《Photo Asahi》朝日照片杂志,发行量是9000部,有很多摄影爱好者订购。

  以下是连载第五篇,由中国无锡摄影师钱海峰拍摄的专题:绿皮火车,一个时代的背影。

  朝日新闻:请做一下自我介绍和你的履历。有可能的话,请告诉我诞生年月日和出生地,现住所。

  钱海峰:我叫钱海峰,1968年11月11日出生,一直生活居住在江苏无锡,日本有一首歌《无锡旅情》,唱的就是我的家乡。2006年我开始坐着火车背包独行,足迹遍布中国各地,2008年拍摄绿皮火车,2015年《绿皮火车》获连州国际摄影年展“刺点”摄影大奖,2016年《绿皮火车》受邀参加日本京都国际摄影展,至今拍了10多年绿皮火车,目前还在持续中。这部作品主要反映了中国高铁时代,低收入人群出行的生活状态,如今中国经济快速地发展,大城市很多人已经忘记了绿皮火车的存在,他们被主流观众所忽视。我收入低,喜欢旅行,坐不起高铁,才选择便宜的绿皮火车,才有了这部作品,这些照片能够正常的看到我自己的身影。

  朝日新闻:电工的工作,从事了多少年?是什么原因选择了这个工作?然后向我简单地说明一下工作的具体内容。

  钱海峰:1987年高中毕业,1988年进入一家中日合资的饭店做电工,无锡大饭店(WUXI GRAND HOTEL)(日方投资:日本东京急行电铁株式会社),当时无锡最高级的酒店。选择原因,当时中国改革开放不久,合资企业比一般企业工资高,饭店工作环境好,还有受父辈的影响,男人必须学一门技术,有了技术,哪里都有饭吃,就当了电工。我在饭店闭路电视室工作,从事电视,电话,会议音响的维护。因为是涉外饭店(当年只有涉外饭店可以接待外国人)可以卫星接收境外的电视节目,可以天天看电视,电视里的风景和人文吸引着我,梦想有一天可以走出去看看拍拍,还喜欢看纪录片,这些纪录片也潜移默化影响着我,镜头对着人的生活。

  朝日新闻:然后你是一直在无锡的宾馆里工作的吗?也没换过工作?也没想过辞掉工作做一名职业摄影师?

  钱海峰:始终没换过,一干就是三十多年,60年代出身的人,思想比年轻人保守,加上生过大病换工作不易,没有想过辞职,直到2020年,整个饭店业不景气,加上饭店外出要报备很不方便,于是在2021年3月辞职,现在是自由人,这样出行方便点。至于职业摄影师,个人理解是可以靠摄影挣钱养活自己,在这点上,我恐怕做不到,我的行走拍摄并没有给我带来经济上的收入,或许是我没有商业头脑,仅仅有些稿费或者展出费,很少,所以我只能算是个自由摄影师。

  朝日新闻:当你清楚自己患了癌症,当时是怎样的心情?手术与治疗是否很痛苦?五年的治疗期间你是怎样度过的?当癌症消失后,内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?目前健康情况如何?

  钱海峰:2000年鼻咽癌,当时非常害怕,医生说活下来的概率百分之五十,没有手术,主要是放疗和化疗,尤其放疗非常痛苦,口腔严重受损,吃流质都痛,一个胖子一下子变成瘦子。一年里不断地住院出院治疗,还算好,然后在家慢慢休养,体力慢慢恢复后,就去上班,每年会收到医院体检通知单。每次体检都提心吊胆,相当紧张,好在出来的结果总是那么幸运。2006年,满了五年治疗期,医院不发体检通知单了,算临床治愈了,当时,我就想趁着年轻还有点力气,应该先去远方看看,与其把钱花在医院里,还不如花在路上,要现实一点,要做点自己最喜欢的事,于是2006年开始了背包独行,目前身体还可以,就是听力很差,右耳听不到声音,还有牙齿不好,都是放疗的后遗症。

  朝日新闻:请告诉我现在的共同生活的亲属,他们对你一边干电工,一边从事摄影给予了怎样的理解和鼓励?

  钱海峰:目前和父母住一起,父母年纪大了,相互有个照应,家人很理解我经常外出拍照,其实只要我身体健康,他们随便我做什么。当电工收入低,工资全部花在路上,父母有退休工资,钱不够会资助我,这么多年行走拍照,身体蛮好。妈妈有时会比较担心,在路上每到一处都要报个平安,哪天忘了,就会来个电话。

  朝日新闻:从事摄影是何时,什么契机开始的?是自学的吗?拿起相机拍照是什么年代?

  钱海峰:1995年开始有效学习拍照,什么契机呢,说起来很简单1995年女儿出生了,和大多数爸爸一样用照相机记录女儿的成长,从此便与摄影结缘。看书自学的,没上过专门的摄影课。

  朝日新闻:是什么动力促使你至今一直从事摄影,作为摄影家是从哪一年开始的?

  钱海峰:用照相机记录路上自己的生活点滴, 路上的所见所闻,我想,以后老了走不动了,可以了解一下照片回忆一下,假如没有照相机的记录,会忘记,我记性不好。

  钱海峰:那是一个单纯朴素的时代,物质相对匮乏,贫富差距很小,吃的, 穿的,用的,都是计划的,凭票供应,没有课外补习,就近上学,记得小学叫青石路小学,从家到学校走10分钟青石路,如今成为无锡热闹的商业街。小学生时代最开心,约上三五同学,去乡间看冒着烟轰轰驶过的蒸汽火车,顺带田里摘个黄瓜西红柿吃。到初中毕业,没坐过火车,没出过远门。

  钱海峰:绿皮火车,曾经是中国客运铁路的代名词,车身涂绿色,没有空调,夏天靠打开的车窗和车顶电扇降温,冬天靠锅炉烧煤供暖,设备落后简陋的老式火车。绿皮车行驶慢,主要是停站时间长,必须给比它级别高的火车让路,有些像公交车,站站停,但票价便宜,每公里几分钱,最低票价1元,是目前中国最便宜的交通工具(2014年后铁路总公司将动车、高铁以外的空调车逐步重新刷上绿色,和本文所指的绿皮火车是有所区别,本文所指的是无空调的绿皮火车)。最长坐过南京到乌鲁木齐的绿皮车,全程3800多公里,基本横穿中国了,硬座票价174元。

  钱海峰:2006年背包独行就选择坐绿皮火车,主要是票价便宜,花最少的钱去更多更远的地方。2008年看到前辈摄影师王福春的《火车上的中国人》,在王福春的镜头里,火车不单单是个交通工具,而是一个充满生活流动的小社会,我想,我经常坐火车,能这样记录,从此以后,拿起相机,记录车厢生活。而2008年,正好是中国第一列高铁开通的日子。当初并没啥特别动机,就当身边一个经常触及的,可以拍的日常题材而已,没什么宏大计划,后来拍着拍着有感觉了,最后不离不弃,力所能及,全面彻底地记录绿皮火车。

  钱海峰:在家呆不住,有时下了班就去坐火车,有时下了火车就去上班,反正一有空闲时间,就买张火车票出发。总是一个人,我不挑剔吃住交通,一个人不用顾忌他人的感受,独行对我来说最经济,不是我有多独特。

  朝日新闻:坐着绿皮火车旅行,拿着相机记录,在你眼前展现了怎样的一个世界?通过摄影,你最想传递的是什么?

  钱海峰:坐绿皮火车旅行,很慢,越慢就越有生活,车厢是一个狭小敞开的公共空间,每个人的活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,各种睡姿坐姿,各种吃喝,看手机,打毛线,生活场景应有尽有,人生百态浓缩在小小的车厢里,一个很现实,很鲜活的世界,有别于其他公共空间。

  钱海峰:到今天为止,我坐了479趟绿皮火车,行程超过15万公里,除了香港澳门台湾没去过,剩下的省,自治区,直辖市都到过,我有张乘坐过的绿皮火车线路图,展出会手绘展场。最有印象的地点没什么。如果非要说,那就是我家乡的无锡火车站,除了家,无锡火车站是我去的最多的地方,从这里出发,从这里回家。朝日新闻:有些作品没有标题是什么原因?

  钱海峰:作品都是一个标题《绿皮火车》(THE GREEN TRAIN),照片大家都看得懂,不需要过多的文字解释,很多照片展出时,没有文字说明,作品下方贴上一张这趟车的火车票,我保存全部乘坐过的火车票。

  朝日新闻:你是怎么样来判断和决定拍谁,在哪儿拍,如何拍的?是如何决定坐去哪儿的列车,班车去旅行和摄影的?

  钱海峰:在火车上,从始至终保持着拍摄状态下,拍谁,在哪儿拍不重要,很多是凭着直觉,有感觉的,有触动的,就拍下来。拍的时候不会考虑太多的事,如何构图,光影怎样,举起照相机就拍,都是下意识的,我觉得拍多了,就会有自己的镜头感,那种感觉是美妙的,不经意拍摄的照片反而更有意味。由于中国高铁的突飞猛进,绿皮火车慢慢的变少了。2012年我把中国大地上还在运行的绿皮火车统计了一下,列个表,哪里有绿皮火车就去哪里拍,一段一段慢慢地记录。

  钱海峰:拍摄最后一次运行,最后一次意味着这趟绿皮火车的终结。平时,有个计划,有个行程安排,最后一趟有些悲壮,没啥计划,只为这趟火车,其他都不考虑。坐火车这么多年,能够说是绿皮火车载我走遍中国,确实有种难舍的情感,这么多年,目睹绿皮车从到处都有到所剩无几。

  还有云贵高原的绿皮火车,为了方便运输,有两节车厢,把常规的座椅拆掉,装了两条木板的边凳,跟地铁一样,人坐在两边,中间宽敞的通道让大家放背篓箩筐,当地人管这样的车叫大篷车。当地的菜农、果农花几块钱的车票,带着农产品到附近的城镇去卖,可以挣上几十元到上百元。有时买卖直接在火车上完成,车厢像是一个集市。

  还有每年春运,是绿皮火车最拥挤的时刻,由于中国城乡贫富差别大,农村很多人涌入城市打工,每年春节回家过年,很多人会拎个涂料桶上车,这个桶里可以当储物箱放东西,可以当凳子坐,娱乐时还可以当个小桌子打牌下棋,一桶多用。春运是冬季,绿皮车没有空调,非常冷,那些经常乘坐,有经验的人,会带一条被子盖在身上保暖,被子是春运绿皮车的一道特色。

  钱海峰:有了高铁,火车有了选择,有咋样的收入就会选择什么样的火车,收入高的自然选择快捷舒适的高铁。绿皮火车乘客主要是低收入人群,保留绿皮火车,也还是为了保障低收入者的出行需要。一些偏远山区,当地的村民坐着绿皮车做小生意上学看病,如今这些绿皮火车,被冠以公益列车。还有就是出门打工的农民工乘坐,对这个群体的人来说,时间和舒适度都不是问题,票价便宜更重要。

  朝日新闻:在站台 ,车厢内,你是怎样和被摄者交流沟通的?哪件事使你印象最深?

  钱海峰:站台停滞时间少,很少交流,交流主要在车厢里,我属于主动搭讪型,一般先开口,老乡,您啥地方人?然后他报出一个地方,我说我到过那里,接下来就随意聊了,有的人甚至邀请我下车去家里做客。还有绿皮火车座位是面对面的,方便交流,运行时间长,聊天打发时间。不过,多数是萍水相逢,有些拍下,没有聊过,这些照片构成了我们彼此间的一段经历而已。

  在一趟绿皮火车上和一位叫 “糖姐姐”的聊天,告诉我她每个月坐绿皮火车的次数比乘务员还多,每天挑着扁担,坐绿皮火车,到沿途乡镇赶集,卖口香糖芝麻糖,做些小生意,非常辛苦,就这样挣的钱,把两个孩子拉扯大,如今儿子大学毕业有了工作,女儿也考上了大学。

  朝日新闻:通过拍摄这些乘客,你的感受是什么?对你来说,他们的魅力是什么?然后你最希望人们从你的作品中读取什么?

  钱海峰:感受到真实的生活的不易,我说不出更多感受,我觉得我的感受都化为了一张张照片。火车上拍了很多肖像,当我凝视这些肖像,他们的魅力就是朴素平凡却又独一无二。希望读取小人物那种不卑不亢,热爱生活的坚韧性。还有绿皮火车虽环境拥挤简陋杂乱,依然充满人性和爱。

  钱海峰:10多年拍摄绿皮火车,用过4只尼康数码相机,尼康D70S、尼康D90、 尼康D700,目前正在使用的是尼康D750,这4只相机都是新品推出后,过段时间买的二手,这样便宜些。镜头主要2只,尼康35mmF2和尼康50mmF1.8的定焦,这2只镜头非常便宜,加起来人民币2000元。还有,这2只镜头,接近人眼视角,拍出的照片有现场感。还有一只尼康20mmF2.8的广角,变形较大很少使用,在火车上无法后退,才使用。

  朝日新闻:除了绿皮火车,你还拍过其它什么?或者说今后还打算拍摄什么专题?

  钱海峰:绿皮火车主要是火车上拍的一个专辑,火车下一样拍了不少,以后会偏重火车下,走走铁路沿线的城市乡镇,和火车上有个呼应,不管火车上,火车下,都是记录老百姓生活为主。

  钱海峰:摄影让我身体健康,走得多看得多,见识广了,摄影让我看到一个更生活更现实的社会,摄影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。

  钱海峰:喜欢江成常夫和久保田博二,他们拍摄的照片和中国有关。江成常夫上世纪80年代走访中国东北拍摄了《战争遗孤》,尤其是黑白肖像,那表情直击人内心深处,非常震撼,江成常夫走访过的,有些我也坐着绿皮火车到过。希望中日友谊长存,不再战争。久保田博二,他走遍中国,用彩色胶片平实的镜头,记录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,留下了珍贵的影像,40年后,我坐着绿皮火车走遍了中国,时代不一样,中国变化大。

  朝日新闻:若在日本,有没有你想拍摄的地方?对日本文化,有没有兴趣?若有,是对什么,为何有兴趣?

  钱海峰:我喜欢火车,当然想乘坐火车,在日本各地走走拍拍,日本是一个铁路大国,有深厚的铁路文化,看过日本的纪录片《关口知宏之中国铁道大纪行》,纪录片里的火车,很多就是我拍摄的绿皮火车,希望有机会能见到关口知宏,给他看看我拍的绿皮火车,和他聊聊绿皮火车上的故事。

  我1968年出生在江南鱼米之乡的无锡,1988年进入一家中日合资的无锡大饭店当电工。2000年一场大病改变了我的人生,趁着年轻还有点力气,要去远方看看,2006年开始坐着火车旅行。

  我喜欢摄影,喜欢独行,收入不高的我,选择了绿皮火车,花最少的钱去更多、更远的地方,绿皮火车便宜的价格支撑着我在中国大地上行走。2008年中国有了高铁后,每次出行感觉绿皮火车慢慢的变少了,意识到绿皮火车会慢慢淘汰,便开始拍摄绿皮火车,我凭着直觉,把看到的、感受到的,那种透着浓烈生活气息的场景,纯粹地记录下来呈现给大家。我希望拍的照片有一种亲和力和现场感,鲜活接地气,有鲜明的时代性大家都看得懂。

  绿皮火车上我是其中一员,一个积极的参与者而不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,记录他们的出行实际上也是在记录自己的生活,那些定格的瞬间是我一次次经历的再现。10多年我走遍中国铁路线多趟绿皮火车,从到处都到所剩无几,比较完整全面的记录了中国高铁时代最后的绿皮火车,记录了中国老百姓最普通的出行一幕。

  如今绿皮火车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,我依然会继续追寻还在运行的绿皮火车,同时走走火车沿线的城市乡镇,用手中的照相机真诚地记录当下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。